精彩佳文天天看(130)_醫「生」

【111年度第七屆《醫病心聲・新聲 徵文比賽》得獎作品每日分享】

130-一般大眾及醫護人員組佳作

何志明_醫「生」

我第一次看見有人在我面前死去,是我胃出血留觀於急診室的時候。鄰床有位中年人,倉皇的被送來急診,醫生不停施作心肺復甦,像是按壓著假人,我在簾幕縫隙中瞥見,患者他的腳掌已經蒼白沒有血色。

時空靜如死水。醫生皺著眉頭說:「心臟停止已卅分鐘,毫無反應,看來是不行了。」他看向腕錶鄭重宣告:「死亡時間十點六分。」

暗想,那一刻,死亡停止了嗎?

家屬閃著翳霧的眼瞳,喁喁一句,醫生,可以再搶救看看嗎?醫生搖搖頭,只說了句:「我們盡力了!」頓時,聲音失去了痕跡,斷句的愁悶,猶如某種壓迫,瞬間就能把人扳倒,變成一種恐懼。

醫生轉身去忙其他事情。

倏忽,一名女性家屬哀鳴不止,如同低吟著幽幽的輓歌,而其中一位壯碩男子竟然大聲吼叫,責怪送錯了醫院,抱怨醫生敷衍走掉,

引來眾人側目。家屬的突兀反應,彷彿是在訴說:「怎麼走得這麼突然?怎麼害我們沒機會看生前一眼?」

我心裡疑惑,人死去的時候,到底還需不需要醫生?而死亡的定義又是什麼?想想,當醫生決定要放棄急救這件事,本身就相當煎熬

。那一瞬間,他剝奪了患者的所有希望,即使腦海中已經做了最妥適的專業判斷。某些不理性的家屬,會把醫生當成了手持著長鐮刀的鬼差一般,懷疑他的醫術醫德。

其實,醫生在做死亡宣告的前與後,死亡的狀態並不會有所改變

,但這一切還是要有個人挺身劃出界線,這個地球才能正常運轉。不管往生者是死了一會兒,或是剛死不久,儼然都必須得到醫生的允許

,這個人才能真正死去。

今年三月,我內人的妹妹在四天之內,等待死亡,一點心軟的空間都沒有。醫生說,要我們先聯絡葬儀社,以免屆時慌了手腳。

我心想,怎麼可能?日前她還和我們侃侃而談,討論著如何整修舊宅之事,她要搬過去住。

她肺癌,醞釀了三年多,外表一目了然,黑眼圈、削瘦的顴骨、乾癟的四肢。但經過化療、標靶藥物醫治後,血液檢驗分析的結果一度振奮人心,她恢復了精力,她像極我的小姨子了。

醫生曾以樂觀的口吻跟我們閒聊,他說:「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只是一種『觀念或想法』,而不是『事實』!」癌症還是有可能會痊癒的。內人和小姨子相擁而泣,不斷感謝醫生,醫生他湛然一笑。

原來,生死有可能修改。

沒想到,隔了一年,肺癌細胞大片轉移。

小姨子的進食慾望已被拒絕,癱睡在床,面色蒼白,呼吸微弱,彷彿風吹拂著燭火,她連咳嗽的方法都忘記了,只剩血痰。外甥女和我岳母,在病房輪流看護著她。

單調素色的百葉窗簾垂掩,隱隱透進光影,意志消沉;眾人眉間凝著哀矜,室內陳設一併蒼涼。房裡頹敗的氛圍,都像是被傷害的事物,失去了愛與被愛的能力。不知為何?我總想到岳母眼圈潮紅的樣子。

護理師突然遞來一張葬儀社名片。

醫生這次真的沒話說了。

內人本來想要質問醫生,總覺得醫生的樂觀預判有問題,醫生到底是醫療生者,還是救治死亡?

小姨子她即將,或是已經變成一具屍首,身邊響起家人們哽咽的哭聲。

白布輕輕覆蓋。

我注意到醫生的臉部並沒有任何情緒,他只是完成死亡宣告,口中一吸一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