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佳文天天看(8) 微光・閃耀

微光・閃耀

張文榮

 

幾個月後晨會上出現了一個曾經熟悉現在卻有些陌生的名字，這是個死亡病例討論會，聽著學長行禮如儀地報告著病人在醫院走過的旅程、最終在場的醫師們都同意以現在的醫療水準不管我們再做什麼努力都沒有辦法扭轉病人的命運，死亡是必然的結果，我的耳朵和心放空了幾分鐘時間，回到那幾個讓我記憶深刻的早晨……

許阿姨是個乙狀結腸癌患者，初診斷時已有多處肝轉移且造成阻塞;可能是生活的壓力讓她忘了去注意早已發出警訊的臨床症狀，「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偏偏是癌症?」，我想她心中一定也曾經有過這樣無聲的吶喊，但她強壓著心裡的震驚，溫順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如同她從小被教育的概念那樣，「查某囡仔，油菜籽命」。「乙狀結腸癌第四期」、「腸造口」、「化學治療」這些名詞對於阿姨來說聽了好幾個月應該還是很陌生，但她全心全意地配合著主治醫師為她安排的療程，對於這樣把自己完全交給我們的病人，我們所能做出的回報也只能是全心全意的照顧，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們能做的不足以回應她交付給我們的信任。

外科住院醫師每天的工作內容繁雜瑣碎，常常進手術室就是一整天的時間，我習慣一大早幫病人換藥，在阿姨手術之後我每天清晨敲敲她的房門、輕輕地把她搖醒，「阿姨我來幫你換藥囉。」我試圖用平順而堅定的語氣說著，有時病人會因為不適及睡意微慍甚至板著一張臉，但阿姨總是以開朗的笑臉迎接我的打擾，「張醫師早安，辛苦囉。」那些每天清晨沒說出口的時光，我想著也許不是我在治療病人、而是病人療癒著我那疲憊而敏感的心吧。

在化療的過程中，阿姨曾經和癌細胞和平相處了大約一年半的時間，她忍受著掉髮及噁心嘔吐的副作用，依然勇敢地面對病痛的挑戰。住院的前期我很少看到家人陪伴，大部份時間她都是一個人承受著這些苦痛，我懷疑這麼良善的人怎麼會沒有愛她的家人呢?原來阿姨的家境並不優渥，先生是位認份辛勤工作的藍領階級、孩子也在外地就學，「我不想成為家人的負擔、也不想變成他們的困擾。」雖然臉上掛著一抹微笑，卻有著世俗的酸楚。

最後一次住院，阿姨因為腹腔內轉移造成嚴重的腸阻塞，接受了腸沾黏分離手術後轉至加護病房，雖然順利拔管，但精神與體力大不如前、營養也無法有效建立，對於病情走向醫療團隊大致上心裡有底，但我們還是希望可以再努力看看。有個天很明亮的早上，我試著鼓勵她。

「阿姨你上次說兒子在花蓮念大學哦?那你有去過花蓮嗎?」

「沒有耶，我也很想去他的學校看一看。」她虛弱地開口。

「東華大學很漂亮哦，學校有山有湖、看著心中就開闊了起來，還可以騎單車遊覽校園，你要加油、趕快好起來自己去看一看好不好?」

「好啊，我去一趟到時再跟你分享哦。」還是那抹溫暖的微笑，但阿姨已經沒有力氣睜開眼睛。

被病痛攫住身體的病人、被生活困住心靈的醫生，在不到五坪、陽光燦爛的病室我們就著想像力的微光神遊，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的對話，再沒多久，阿姨因多重器官衰竭離去。

「當生命走到盡頭，我可以留下些什麼讓人惦記著呢?」這個問題藏在心中好多年了，但我一直找不到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直到我遇見了阿姨，她雖然已經離開我們，但她真摯動人的笑容卻真真切切地在我心中留下了一盞閃耀的微光，陪著我繼續前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