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佳文天天看(109)-我的一次死亡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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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巧奇-我的一次死亡經驗

 

我是在早期療育中心工作的職能治療師,這是一份和其他醫事人員相較之下離死亡最遙遠的工作。

地區醫院的職能治療師會面對到的基本上不太會是生理上急重症的孩子。每天和孩子們相處在一起我們已經建立了非常穩定的情感關係,我也準備好隨時要為他們衝出去阻擋什麼的能力。任何看似徒勞的事,只要想著他們累積起來之後也能夠在孩子身邊建立起穩健的支持系統,我就會去做。
某天我接到一通電話。

「老師,我們以後不過去上課了,」電話那頭的語氣很平靜,甚至有些冰冷,在我尚未開口詢問更多時,對方又說,「真真他昨天死了。」

我忽然聽出了真真母親冷淡口吻背後被強制封印起來的悲傷,一種相當深沉的、難過而突然的逝去。不真實感一直伴隨著我度過接下來的生活,包含已經過了多年後的此刻,我仍然會焦慮地想起自己有很多來不及為真真做的事情,以及很多來不及對真真母親說的話。儘管有很多文獻在描述醫事人員面對個案死亡的經驗,也將之視為某種類型的職業創傷,卻沒有人實際上教導我們要如何面對逝去。

我應該要在什麼時候寫結案報告?在什麼時候真真和我的關係才算真正結束?我適合再打電話給真真的母親,問問能否送他最後一程嗎?還是在這種時刻有什麼我可以做的,不只是因為自己身為他的職能治療師,也是因為我們建立過一段很真實的關係。我其實清楚我永遠也沒辦法成為能夠陪伴孩子走一輩子的人,但告別,應該要是在我能夠看見鋪展於孩子面前道路的前提之下才發生。沒有任何東西在未來等待真真。

沒有任何東西在等待他。

他是我第一個,過世的孩子。我消沉了很久,想著自己未來是不是還會經歷更多這樣的死亡,而諸多的死亡經驗終將累積成為無法擺脫的傷害和陰影,我該拿這些情緒怎麼辦才好呢?是不是我和個案的關係太靠近了,是不是我在中間犯了什麼錯,我可以這麼難過嗎?我的悲傷有被允許嗎?如果有人發明一本面對死亡的標準流程,我是不是就可以按照說明書上頭寫的進行就好呢?先是進入失落悲傷五循環,然後開始一連串帶有特殊意義的小儀式。譬如說利用拋棄帶有標的性的物品來向四周的人證明我已經拋掉了那一段關係,我已經結束了掙扎,我已經「好」了;或是走進大自然裡傾聽遙遠的某個聲音然後對他說再見,又或者在某個地方埋下屬於我們之間的某種回憶?

事實上,真正的告別和治癒只能夠依靠時間,時間長了,痛苦會漸漸被稀釋。就像是佇立在一個漆黑的房間看著窗戶外頭的日光挪移,終有一天可以下定決心打開門曬一下下太陽。在很久很久之後的某一天,我才終於從病歷夾中抽出真真的病歷,謹慎地在結案理由的欄位填上「死亡」,接著歸檔。

我並沒有從中感受到結束,我看見的是關係的綿延,關於死亡的悲傷並沒有真的消失,他只是盤據在心頭等待時間繼續流逝。而我開始對所有的孩子說愛,不是擔心將來有一天再也沒有機會說,而是真心的想要告訴他們,也告訴我自己。

親愛的小孩,我很愛你,有一天我們會必須說再見,但是沒有關係,現在,我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