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佳文天天看(112)-兩張方桌之見與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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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建文-兩張方桌之見與不見

 

「去找別的床給媽睡吧﹖」父親進出醫院無數次，住院的日子愈拉愈長，為了打這一場場的長期抗戰，決定買一張木板床放在父親病床邊。這突然興起的主意也沒和醫院商量，只滿腦子想要讓看護的母親好睡。

一般醫院為家屬備用的看護床，都是尼龍布材料，睡慣硬床的母親哪撐得起這軟綿綿的折騰﹖睡沒兩天就腰酸背痛，如何迎戰﹖

於是在燠熱的午後，收拾起悲傷的心情，邁開腳步到不遠的家具行，而那兩張如日本和室的折疊方桌彷彿等待已久，電擊著彼此的心意，毫無懸念打包進醫院，馬上就地拼裝，也不管桌腳、螺絲釘、紙盒散落滿地，擋了忙進忙出的護士，彷若這雜亂的臨時工地是不存在的空間，併好的小方桌往牆角一靠，竟也如隱形之物，無人置喙。

父親三度中風全身癱瘓，這一臥床就是十餘年。期間大病小病不斷，屢屢掛診，必輪椅在前、方桌在後，再綑上棉被枕頭，有若難民拖著厚重的家當緩步移動。

而只要進了病房，隨即展開組裝，等父親安置就緒，這「桌」床也鋪好了墊毯，就等我抽書閱讀，好整以暇地看顧父親。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心靈休憩的角落，對母親則是放鬆好眠的夜晚；當身心養分都顧全了，就有餘力為父親灌藥餵食、把屎把尿、翻身復健。

這樣的日子一久，我學會了不問蒼天何以把父親折磨至此，就當肚子餓了要吃飯，病了就看醫生，道理就這麼簡單，不再苦苦吶喊。母親也懂得了抽離妻子的角色，將照顧視為「工作」，不再因「關係」而寄予期待，就不會失落而怨懟。

每天下班後，我也拉著母親外出覓食，托請護士暫為照顧。吃一頓飯不需多少時間，但步出醫院，迎上晚風，就是小小的偷閒散步，看五花八門的店舖，吃各色菜系佳餚，然後心滿意足地踱回病房。

短暫地抽離現場、可坐可臥的桌床，都是漫漫看護歲月的小確幸；雖然父親重病的煩憂從沒減少過，但足以讓日常的工作持續、家人的互動依舊溫暖。然而，一次又一次的順順入院，卻從沒想過這絕非巧合。

直到有一次住院，護士告知「這次先排別的床位，等靠裡邊的床位有空了，再轉病房。」這時我才發現，原來護士都看見了那兩張方桌，才刻意安排靠窗的床位，以免妨礙護士量測血壓的走動，以及其他病患家屬來來去去的的床椅挪移。

我甚至覺得，從父親進急診室的那一刻，醫院進行各項檢查和安排入院，就已打算為家屬卸下沉重的負擔，讓癱瘓的父親在舟車勞頓之後得以舒緩，兩張方桌也得以安放，讓我和母親有溫暖的依靠，靜待天明後的會診報告。

每一次的短暫告假，護理站也從不多問一句，讓我們全然放下，呼吸新鮮空氣，修復疲憊的身軀。而返回後，見父親酣然入眠，或含笑迎接，總像個孩子一樣，令人疼惜。

原來，這一切都非順理成章，若非醫院的細膩體貼，便無法阻止生活的失序，若無兩張方桌的安頓身心，父親亦無法在肉體折磨之外，尚能感受家人不棄不離的溫馨照顧。

如今，父親已在天上。若時光能回溯，我想再回醫院表達由衷的謝意，感謝所有變故中的不易，都因你們的慈心默許，讓我們走在黯黑密林還能看到一絲陽光穿入，引領我們尋找蹊徑，安然度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