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佳文天天看(121)-住院心跡

【110年度第六屆《醫病心聲・新聲 徵文比賽》得獎作品每日分享】

一般大眾及醫護人員組-第二名

何志明-住院心跡

 

曾經想過有死的可能。

夜闌，我推著連結靜脈的點滴架，兀自穿行病房靜穆的走廊，縱使手腳動作再怎麼輕軟，沉重的回聲無可避免。倏忽，濃稠的痰液在喉頭哽住，肺痛，一陣咳聲如列車轟隆蹭軌，我張嘴卻失去聲音。衛生紙擤出鼻涕，猶如拉扯一條白黃的蛆，黏痰摻合血絲，心緒隱隱不安，意識裡揣度，暗處是否有個鬼差正舉起鐮刀，面無表情瞅著我。

病榻日月，飽含空虛，於是眼瞳時時睜著。

晨昏無盡的磨損、殘餘，意志蜿蜒、失重及苟且。惡疾難癒，彷彿愣在孤寂的岸邊，等待一艘沒有班次的小船。

醫生查房，娓娓向我解析胸腔的病灶，他透澈的目光裡有某種東西，隔閡著彼此，讓人屏息。醫生看穿了我肺葉浸潤的掛礙，我順著他診斷言詞的軌跡，硬硬想著不要恐慌不要陷滯這一切。身為病患皆有一種溺水者欲抓住浮木的渴望，想要脫離凶橫的苦疾，避免墜落幽冥深谷，最好能活到年齡大限的界碑，並完整的擁有健康，甚至擁有醫生多餘的時間，那也是最難的部分。

端坐觀覷醫生時，發覺他有黑眼圈，眼袋宛如塞滿了棉絮，倦容精緻，教人縈繞這一瞬。想想，他時而在生命至深之處，揚起白袍，趕赴節奏，病床全滿，騰空，再滿；患者久病，無望，家屬咆哮失控

，醫事糾紛控告，甚或罹病染疫，那些婉轉的面對與遷就。

低迴思索，醫生生活想必五味雜陳，且不排除遍體麟傷。當醫術

稍有差池，肩膀垮下，沉重之於己身，果真如鉛塊繫於心口，膚肉用

刀刃在削。假若想要徹底瞭解醫生，無須猜忖，只要急診留觀或住院

，即可洞悉。醫生掛上聽診器垂眼俯視，變得更像一尊神明，如此，

重症患者才能苟活，或者甘願地死。

你今天退燒了！護理師邊說邊扎我拇指測血糖，我不知該感到高興還是疼痛？我神經的深度，多半是忽略，囿於病懨。

鄰床傳來老人窸窣的聲響，那是肺癌末期的鍾伯伯，他身形消瘦

，顴骨突起，皺紋像是乾硬的糞條蹙裂開來，化療的後座力讓他嘔吐不止，氣絲已是風中燭影。

他說：「又過了一天！」他很樂觀，只有微笑是苦的；病房暗澹的氛圍讓人恍惚，我微微吐息製造寧靜，像是淡淡的憂鬱。他慈藹地和我閒聊，說自己餘日無多，訃聞都想好了，嗓聲湛然，我心裡卻酸澀。

跨年夜，他凝看窗外靚麗的煙火在夜空炸開，傘花綻放，流星如雨的美感，劃過視野，然後，他的今天與明天，毫無迥異，他仍然陷溺於病病殃殃的苦水裡。

老伯對我很好，語氣輕緩，很像我已歿的父親，還硬塞給我幾盒新買的維他命，當時一切平和，因為什麼都裝作不知道。

他病況急遽惡化，家屬要求插管搶救到底，他明明想要好好地死卻很難，但終究離世，只是過程不容輕省。

凹陷的枕頭，留下了重量，好似少了什麼，頹然之影，徒剩遺憾

；老伯病床的邊櫃沾染了濁黃茶漬，我遂擦拭，越擦越沉重，在清潔過程中，彷彿我是抹布，我用尖銳粗糙的觸覺摩擦著內心。

從病老至歿，是樹木拔根的歷程，還是日晷凹折的部分？

月輪驟下西樓，秋葉逶迤旋落，生滅流動，無有罣念。最愉快的告別，風停浪止，走得瀟灑自若，這樣就好。

 

丁酉年一月，我肺炎痊癒出院，天候晴和，宜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