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佳文天天看(83)-我想說：謝謝，對不起

【108年度第四屆《醫病心聲・新聲 徵文比賽》得獎作品每日分享】：一般大眾及醫護人員組

優選：施尹琳-我想說：謝謝，對不起

「我希望他死掉。」CPR時我不由得這樣想。

那是一個96歲的爺爺，睡前我在他重聽的耳朵旁大聲地說明藥物及作用，量了生命徵象，血壓穩定呼吸略淺快，但不致喘，下肢水腫三價，這是慢性心衰竭的病人，嚴格監控攝入排出量，當脫出來的水份大於攝入量時水腫會有所改善，很好，合格，晚安。

「謝謝可愛的護理師」爺爺怕我聽不見似的大聲誇讚我，我記得我笑得天花亂墜，轉頭就向我同事拋去得意的眼神，得意不過三秒，前腳剛離開房間，後頭就聽見外傭的驚呼。「爺爺！爺爺！」血壓計綁上，脈搏一摸，沒了。

「急救！」爺爺蒼白的臉、空蕩的走道、我因慌張而顫抖的嗓音，啟動急救流程，我跳上去壓在爺爺心口上每一下的心臟按摩，壓的是他的身，揪的是我的心，「去聯絡家屬！沒有DNR他96歲了！」其實我忘記急救了多久了，大概是一輩子那麼久，久到我感覺不到我的手，久到架起了機器手臂，久到他被ON上了四、五支靜脈留置針，久到我已經問了自己無數次「這樣做對嗎？」、「我們需要這麼積極嗎？」、「救到有心跳，然後呢？意識回得來嗎？」然後在急救時，我不禁想「我希望他死掉。」希望他可以平平靜靜地死掉啊！

主治醫師接到消息來到病房，向神情迷惘、面色如槁的家屬解釋病情，說明急救回來是如何，救不回來又是什麼樣，隔著一扇門在裏頭的我，彷彿能看見摀著嘴痛哭的家屬，聽得見奶奶流經指縫滴落的淚，終於，機器手臂嚇人、低沉而規律地「碰碰」聲在家屬忍痛點頭後停下，我輕輕地在心裡道歉，對不起，讓你人生的最後一段路這麼辛苦，然後收拾好床旁的凌亂，拔除爺爺身上急救時所放置維生的管路，將爺爺睡衣拉的平整，我看著他，一個小時前說我可愛的人還在那，但也不在那了，奶奶的個兒很小，倚在我肩頭，我攬著她—縱使我知道護病關係該更理性些—「奶奶，爺爺現在終於可以去更好的地方了，他還聽得見，可以跟他說說話喔。」

葬儀社將爺爺推走之前，奶奶跟我們說了謝謝，說他們約好了來世見，然後我哭了，「謝謝。」謝謝肯定我們在關鍵時候做的判斷，謝謝在無效的急救後明白我們的無奈與不捨，謝謝知道醫療的確有極限，謝謝，這兩個字得以支持我繼續前進，披荊斬棘的走過這些心碎。

那是我第一個收上天堂的病人，說來有趣，我們以「收」字作為動詞，像是我們蒐集了這些靈魂，將空殼留在人世間，然後期待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偶爾我會想起那一天，想起笑著說我可愛的爺爺，然後思索著急救與放棄急救這回事，然後在心底輕輕地說「爺爺對不起，明明希望你沒有痛苦死掉，卻還是折磨了你一翻，你願意原諒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