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佳文天天看(13) 白色謊言

白色謊言       

謝雯伶

         66歲的張婆婆因劇烈頭痛住院，核磁共振檢查不幸發現大大小小的腫瘤數顆，囂張地散落在頸部，包括頸椎。

 

負責照顧婆婆的第⼀天，我去自我介紹，並試圖和她聊天，婆婆雖無不耐耐，卻顯得痛苦⽽而煩躁。

「婆婆，除了頭痛以外，還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嗎？」

「沒有啦！就這邊痛⽽而已｡」

「吃止痛藥之後有⽐比較好一點嗎？」

「有啦⋯⋯但還是會痛。」

 

我知道家人還沒準備好該怎麼告訴她，且仍存著希望，祈求病理科的報告是良性腫瘤，便試探性地發問。

 

「婆婆，妳知道妳現在這個頭痛的情況嗎？」

 

「說脖子長了幾顆東西，昨天有做那個切片啊，用超音波，一根針穿進去。」

既然病人知道有長東西，我便不用擔心被問為什麼頭痛。暗⾃自鬆了口氣時，婆婆卻又開口了。

 

「報告要等多久啊？」

 

我將老師說過的話再說一遍：「不一定耶，要看病理部，等到一個禮拜也是有可能的。」

「一個禮拜？」婆婆⼩小聲哀嚎，「不能先回家再回來喔？要一直在這裡等？」

我搖搖頭，苦笑著拍拍她的⼿手。

算是說謊嗎？我略為愧疚地自問。

不算吧⋯⋯我只是隱瞞了部分事實⽽而已，不，病理報告尚未出爐，都只是推測。

老師告訴我，光從影像上便不難猜想這腫瘤來意不善。

 

此外，長在骨頭的惡性腫瘤很可能是轉移來的，也就是末期癌症。加上這骨頭已經被吃得體無完膚，沒辦法開刀清除。

 

接下來幾天，原來的止痛藥漸漸壓不住婆婆的疼痛，鎮日疼痛讓她寡言疲倦，卻又難以入眠。且因吞嚥疼痛，她幾乎沒有進食。

 

我每天會去探望婆婆兩三次，但在報告出來前，我能做的也就只是拉著她的手，鼓勵她多吃東西，才有體力面對後續的治療。

 

我原先真以為報告要等上一週，但三、四天後便收到了。

和我們猜測的⼀一樣，是轉移性腺癌。

家屬同意做正子攝影，治療方針也轉向緩和病人不適為主，我們加強了止痛與幫助食慾方面的藥物。

 

隔天早上，我再去看婆婆，那一幕是我將永遠銘記於心的。

 

她笑著對我說「早」，大大的雙眼難得看見應有的生氣，並在我如平日去拉她的手時，主動伸手握住我的手掌。

「今天比較不痛了！」

 

「真的嗎？太好了！」

 

一旁的兒子也笑著附和：「她早上吃了半碗粥！」

 

「婆婆很棒耶！再多吃一點喔！」

 

看見婆婆的生活品質因為治療改善，露出了這樣的笑容，一部份的我是非常開心的。

在她生命所剩不多的這段日子裡⾯面，能對她的舒服有一點小小的貢獻，是身為clerk的我最開心的事情了！

 

另一方面，我卻也無法忘記她昨天的病理報告。

 

婆婆自然也沒有忘記，主動問起：「報告還沒出來嗎？」

 

這回我只得含糊其辭，「嗯⋯⋯等報告出來後，主治醫師會再來跟妳解釋的。」

 

婆婆開心地點頭，我和一旁已經知情的兒子對上眼，心照不宣。

經過一個週末，婆婆的兒⼦子告訴我們，她突然問起「是不是不好的東西」，兒子回答「對」。

 

於是我和學長一起去找婆婆，走進病房的剎那我便感受到自己帶進門的肅穆清冷。

 

我上前拉住婆婆的手，幾日前的笑容不復，她默默盯著天花板。

 

學長溫和地、輕柔地，將沈重的消息扼要說明。

 

婆婆沒有回應，但眼眶漸紅。

 

我鼻頭一酸，輕捏她的手掌，「婆婆，所以啊，妳現在要好好吃東西，營養才夠，之後的治療會很需要體力喔！」

 

因為臥床太久，婆婆的肌肉都已經萎縮，手腳抓起來都像只有皮一樣鬆軟。而這一次，軟軟的手掌沒有回握我。

 

「會不會弄錯了？」

 

婆婆突然用比平時高的音量，這樣說著。

一滴淚水⾃自婆婆的右眼角朝我滑落，「怎麼會⋯⋯上天跟我開一個這麼⼤大的玩笑⋯⋯」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繼續以雙手握著她。

婆婆閉上眼，鬆軟的小手輕輕地回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