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佳文天天看(110)-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

【110年度第六屆《醫病心聲・新聲 徵文比賽》得獎作品每日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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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欣梅-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

 

某個月月中,我曾公假一周出國開會,會後返抵醫院的周末夜晚,我點開住院醫囑系統,心想趁周一回到臨床現場之前,仔細回顧每一位住院病人的病史與當前狀況。於等待系統跳轉畫面的空隙,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一位在我出國前即住在加護病房的病人,他在我的該月初至當月科別前,已住院多日,然而,當系統終於展開住院病人清單時,我才發現,該位病人已不再顯示住院狀態。

當下,我心想:「或許出院了?」然而,當我隨後旋即憶起之他的病況,我即直覺地推論他走上另一個自住院系統消失的方法:死亡。我查看了最後一篇紀錄:在我回國前一日,是他過世的日子,無電擊,無壓胸,撤除維持生命徵象的儀器,宣布死亡時間。

記憶迅速倒轉,回到我那回因公出國的前一晚。

那晚是我的值班日,於該日深夜,我在離院前去看看他。那時是晚上十點左右,我熟練地以識別證感應加護病房電子鎖,換上隔離衣,隔著他的單人病室的玻璃窗,見插著氣管內管的他,已將眼鏡卸下、擱在胸口,他半閉著眼,胸闊隨正壓呼吸器起伏,於是,我在暗了燈的加護病房病室旁,靜靜地凝望他的睡顏。

於深夜病榻,我方注意到一誦經聲於近處徘徊。於是,我找了一下聲音來源,只見他的胸前,除擱著眼鏡,也放著手機,手機上是紅黃變幻的 YouTube 畫面,而咒語般悠長、低吟佛經的聲音,自生命徵象監測儀器和透析機器運轉的聲音中穿隙而過,滲入寂靜的加護病房空間。

在那晚之前,我已照顧他數日,但我從未問過他病況以外的事物與醫院外的人生,因為,我不確定我該以什麼語調,才不會無情地提醒他被禁錮於加護病房的現實:若為活到下一個天光,一夜長眠已不足為維生所需,必須倚靠無數機械方得延續存活時間。我更不確定,我該如何告訴他,窗外的四季流轉,與他近乎停滯的生命已漸行漸遠。

出國前的那晚,我佇足良久,靜靜地凝視他如鳥之收翅般安順地閉著的雙眼,聽著那我難以體悟的經文:「死亡」於我而言並不沉重,但讓我悵然的是,我不知道我該如何體會這經文對他的意義、我也不知道這麼一段不算短的照顧他的日子,對他不到四十歲的生命而言,他將如何記得?

當晚,我靜靜地想起在我某天替他消毒傷口、清潔皮膚與綻露的黏膜組織、抽吸陳舊血塊及傷口滲液的時候,他對我說:「妳換藥的動作好溫柔,我都不太會痛。」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以話語回應,於是,我抬起頭,與他四目相接,雖鼻子以下都被口罩遮蓋,仍對他笑彎了眼,以示我無言以對的回應。

開會回國後的周末深夜,我獨自在電腦前面對他的死訊,並於呼吸之間複習他的一生,吐納他的別離帶給我的空寂。我以為我會落淚,然而實際上,我並沒有,但心裡在既存的深淵裡,再次崩落了一塊岩石,於探不到底的悲傷深谷之中,不斷墜落。

白先勇曾寫下《樹猶如此》以紀念其永別的友人,而我姑且在此接上下一句話:「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謹記我自始自終的悵然、惦念、與遺憾:那天,我在對他笑彎了眼之後,不應該無言以對,而應該跟他說一聲明朗且清晰的「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