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佳文天天看(120)-頭痛的記憶

【110年度第六屆《醫病心聲・新聲 徵文比賽》得獎作品每日分享】

一般大眾及醫護人員組-第三名

王妤珊-頭痛的記憶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是要準備帶去打針抽血的時候。我戰戰兢兢，畢竟這個年紀的小孩對打針的恐懼、掙扎的力氣有時大得嚇人。你乖乖地在床上玩著車車，時不時抬頭用稚嫩聲音跟我答話，打針抽血也忍著害怕順利地完成。

你是頭痛入院來安排檢查的，但病歷上的敘述與眼前這個活蹦亂跳的男孩很難連起來，要不是之前照顧過你，看過真正頭痛時生氣難受的樣子，我也很難相信媽媽口中的「發瘋」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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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在兒科病房極為討厭的一件事就是帶小朋友下樓作檢查了。成人要完成檢查很容易，大部分都能忍受過程可能出現的噪音、幽閉性，小孩無法乖乖順從，需要施打鎮靜藥物來讓小朋友睡著，也要醫師跟隨，隨時監測小朋友的狀況來決定是否增加藥物的劑量。有些在檢查前藥物即會發揮作用，有些依然精神飽滿，怎樣哄都不肯睡，也因此，常常一個檢查就耗費了大半天時間。過程中還要注意小朋友的生命徵象，醫護端能理解藥物生效時會有的狀況，但對於家屬而言，就像是將小孩打昏了一樣，父母的擔心是一定的，儘管事前會解釋藥物的副作用及風險，真正看見孩子突然安靜下來的樣子，家屬的擔憂害怕也是醫護人員的一項負擔。有了之前的經驗，這次的心理壓力不由得大了起來。

這次檢查地方較遠，也需要更長的時間。出病房前你沒睡著，活力總是那麼充沛，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講話停不下來、玩著車車，但因為施打過藥物，開始進入睡眠前的混沌狀態，也因為有些暈而大吵大鬧，還沒到核子醫學中心前，已經耗費大家的力氣。這次有阿嬤還有社工人員陪伴，輪流抱著近二十公斤的你，不然我一個人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會診的社工剛好挑了作檢查的這個早上來，也很有義氣地一路跟隨。當中你甚至因為頭痛而尖叫、踢腿、揍拳、將自己的頭一遍遍撞在牆壁上，搥著阿嬤並將她推開，激動地扯斷了點滴的管路，濺了社工身上的白袍一身血，場面變得更加不堪。你一直說：「放開我，我頭好痛，我不要在這裡，我想要去買熱狗，我好餓。」幾近哀求的拜託，阿嬤不捨地紅了眼眶，不斷問我這樣的反應是否正常。同時間檢查中心的人員也給予壓力，再不配合就無法順利作檢查，也會打擾其他患者。我只能壓住內心的慌張，故作鎮定地盡力掌握狀況。我知道再多的話也無法安撫你，再多的安撫對你也只是謊言，但當我問：「阿姨抱著你好不好？」你竟然主動對我伸出雙手說「好」，頭乖乖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身上的重量一沉，仍盡力撐著。我自責又編了個美麗的謊騙你要去買熱狗，每一次多推了一點鎮靜劑，我只能祈禱這次能發揮作用。

終於你漸漸睡著了。雖然睡得不沉，但終究是安靜下來了。等候檢查的時間，社工與阿嬤談起你出生時的情況、成長的過程，阿嬤娓娓道來，早就數度紅了的眼眶還是掉下淚來，心疼在哽咽聲中表露無遺。阿嬤說，女兒的前夫待她不好，時常拳打腳踢，從小出生在這樣的環境，沒有完整的關愛，反而遭受親生爸爸不當的對待、看著媽媽的無力與悲傷。雖然後來的繼父待你如親生兒子一般，但相比於哥哥及妹妹，小小年紀的你承受過更大的痛，也許因為這樣，常常喊頭痛的點就是拳頭曾經落下的地方，你遇到壓力或不如意的時候，只會用尖叫哭鬧或是毆打來表達。要不是有社工的深聊，也許我無從得知這些你經歷過的事情。阿嬤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課要面對，但她最不捨的是你，剛好出生在這個時候，被迫接受所有稱為「緣分」而遭遇的喜歡與怨懟。沒有誰是絕對的是與非，沒有人應該被怪罪或完全去承擔。

那天等候室的空間小小的，我坐在床沿，邊盯著生命徵象不敢鬆懈，邊聽著輕聲訴說的事。我不知道為何我很想哭，在那個當下，身為一個醫生，我告訴自己要盡好本分，更多的反而是心疼。剛剛的一陣混亂讓我很挫敗，而所有的事情夾雜，情緒也跟著陷了下去，很難抽離。那一整天我都悶悶的，護送完這個檢查耗盡了我所有心思及力氣，紛擾的思緒在我腦海鬧哄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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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班前再去看看弟弟的狀況，看是否鎮靜藥效退了、醒了。

聽到我們的聲音，你睜開了眼睛，還是混沌的狀態——

「為什麼點滴換到右手了啊？」「因為你扯斷了啊」

「那我有睡著嗎？像核磁共振時那樣睡著」「哇！你還知道核磁共振」

「對呀～我還有作過超音波喔」

才4歲的你，竟已經知道這些困難的專有名詞，小小的腦袋還真是聰明得驚人，這樣的你，是否在記憶深處也躲藏那些拳打腳踢、辱罵喝斥的聲音呢？

那個傍晚，剛醒來的你非常乖巧、愛撒嬌。

你抱著我說「我愛你」，我說，再說一遍可以嗎？

「我、我喜歡你也喜歡醫生叔叔～」

我把你再次摟緊，希望你那些記憶都褪去;希望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生氣或哭泣，還有醫生叔叔阿姨在這裡陪你;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