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采佳文天天看(3)病人家屬的善念，大於醫療的極限

今天交完班走到狀況最差的DNR阿嬤旁邊，家屬ㄧ抬起頭，我們同時愣了ㄧ下：

“醫生，你還記得我嗎？”

ㄧ回兒工夫所有印象都回來了，四年前，垂頭喪氣的我在13C病房度過最後一個月內科PGY，這位家屬，在我跟查房開醫囑上課夾縫間的吃飯時間，客氣但堅持的希望我與他討論他父親病情。

80多歲的外省老先生，因開始並不厲害的感染和消化道出血住院。兒子遺傳了父親清楚的腦袋，條理分明的詢問父親病情，且拒絕了胃鏡檢查；然而老先生的狀況卻慢慢惡化，每天打開尿布看到黑便是惡夢的開始，無論我加了多少藥，說服阿公做胃鏡，腸鏡，一路到核子顯影和血管攝影，出血點一直無法確認，也無法做栓塞；我每天密集追蹤血紅素，看著阿公尿布上大片大片的黑紅便，和越來越蒼白的臉，濃縮紅血球、血漿、白蛋白一袋袋一瓶瓶的輸，直到有一日，總是抿著嘴的兒子跟我走到病房外，突然間淚如雨下：

“醫生，不要再輸血了好嗎？我爸爸年紀這麼大，血這麼珍貴，該用在更需要的人身上，這2袋輸完還是不行，就別輸了吧！我父親辛苦一輩子，到老了還是耳聰目明天天看報算數獨，簽彩常常贏錢呢！我是獨子，家裏只有我一個小孩，看他這樣在病床上我真的好痛苦，他是個對別人很好的人，他會同意我的決定…”

50多歲的人哭得泣不成聲，看著實在也心酸，但或許是當時年輕，我不知哪來的勇氣苦苦勸服他繼續治療。記得阿公肺水腫被推入治療室那日，我隔天要去新竹run社區PGY，前晚還去看他；他帶著氧氣面罩，虛弱但堅定的看著我：

“阿公，你答應我要加油喔，好不好？”

“好！”

阿公有力的聲音猶在耳際，三日後，我在新竹診間跟診空檔查住院醫令，發現阿公走了。

約莫ㄧ個多月後，小郭學長路過急診，說有病人家屬要送東西給我，ㄧ打開看，是六顆還沾著泥的新鮮大水梨；小郭說，那個阿公的兒子去13C感謝了所有醫護人員，找不到我，特意去門診把東西拿給他，因為不好意思來急診打擾我。我看著那箱梨子，心中百感交集。

今天躺在病床上的是他的母親。他和太太還特意走來謝謝我，說謝謝幾年前照顧他父親走得安詳無憾，希望母親也ㄧ樣不要受苦。看著病床上痛苦揮動著手、子宮頸癌骨轉移併多重器官衰竭的阿嬤，我默默嘆口氣，開了一針嗎啡，然後把升壓劑關掉。三小時後，阿嬤平靜離開，兒子無語，低聲在媽媽耳畔念佛。

當急診醫生這些日子來，遇過大罵我的，遇過要打我的，更遇到告我的，也去過令人沮喪的協調會；病人走了家屬還道謝的，很少很少，我相信也是這位先生的善念，讓他父母可以走得平安。他的感謝也提醒了我一些事，關於當醫生和生命的本質；還有人性可以很低劣，也可以很有高度。特此記之。